他说,油菜花是世界上最美的花。
国际上一直寻找未果的雄性不育型油菜,他在学校的试验田里一次性找到了19株;杂交油菜的实用化是世界级“老大难”问题,他率先在中国育成甘蓝型油菜自交不亲和系及其杂种,比常规品种增产20%;“GCIRC杰出科学家”是国际油菜科学界最高荣誉奖,他是世界上第二位、也是迄今唯一一个亚洲地区获此殊荣的科学家,德国科学家评价说:“他的发现为国际杂交油菜实用化铺平了道路……欧洲人毫无保留地将这归功于中国人。”
他就是华中农业大学教授、中国工程院院士、发展中国家科学院院士、“世界杂交油菜之父”——傅廷栋。
正值深冬,江城武汉的温度直逼冰点。经过三次预约,记者终于在华中农业大学见到了傅廷栋院士。78岁的傅廷栋一进门,便径直向记者这边走过来,稍弯下腰,伸出右手:“实在是不好意思,因为我的时间安排,一直在耽误你们。”谦逊低调如他,纵有油菜研究终身成就加身,仍将一生的心血付诸田间。
“下田多了,你就会有发现”
刚坐下来,傅廷栋就说:“我其实对‘世界杂交油菜之父’这个称呼不太赞同。我觉得‘油菜学科带头人’比较恰当些!”接下来,这位老人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跟记者娓娓道起了他这一生和油菜花的故事。
1972年3月20日,对傅廷栋来说,对油菜种植史来说,都意义非凡。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傅廷栋吃过饭,像往常一样下了油菜试验田,东找找,西看看。就在那一天,他发现了19株“波里马雄性不育型”油菜,这是国际上第一个有实用价值的油菜雄性不育类型。从此,油菜种植的历史被改写了。在世界上杂交油菜应用于生产的第一个十年(1985—1994年),国内外育成的油菜“三系”杂种中,有大约80%的杂交种是用傅廷栋首次发现的波里马胞质不育型(Pol cms)育成的。
此项发现最终奠定了傅廷栋在油菜育种方面的世界地位。然而为了这个发现,彼时34岁的他已经在田里经历了3年的试验,排除了几十万株样本。
1999年,傅廷栋又发现了一种新型油菜雄性不育材料Haucms。对此,国外同行表示非常惊讶:“傅,为什么又是你发现的?”“下田。下田多了,你就会有发现了。”他这样回答。
每年三月,油菜花开,傅廷栋一天有八个小时都在田里。学生文雁成还在天没亮的试验田里看到过他的身影。那天是大年初一,面对惊讶的学生,傅廷栋说,天气冷,他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傅老师不在实验室,就在油菜田。”学生说,这对他们影响很大,“油菜开花的时候雨多。穿着沾满泥土、五六斤重的胶鞋,一干就是一天,我们年轻人都吃不消,何况老人家。”
学生每次去家里拜访,总能听到师母抱怨说:“每天只关心油菜田,大事小事一律不管,家里的东西放在哪儿都不知道,连自己的衣服放哪儿都找不到。”“老师尽管年事渐高,总忘记生活中的小事,可是一提起油菜,许多数据、编号记得一清二楚,一到油菜田里眼睛都亮了。”他的学生沈金雄说。
几十年来,除了上课、开会,大部分时间,傅廷栋都在试验田里,他在很多场合都表达过:“没有田间的感觉是育不出优良品种的。”尽管如今的他,已经78岁高龄。
问及培养学生的窍门,傅廷栋直截了当:“跟我一起天天下地!”他坚持,必须到实践中去感受实际问题,脱离生产实际的研究没有任何意义,尤其是农业院校的学生。
记者想要几张傅廷栋的照片,傅廷栋笑了笑:“不好看!都是草帽、胶鞋的打扮,不好看。”在华中农业大学的师生中,流传着“傅氏六件套”的说法——草帽、挎包、深筒靴、水壶、工作服、笔记本。有一年,在学校工会举办的晚会上,当表演者穿戴着“傅氏六件套”出场进行人物模仿秀的时候,全场大笑,随即又掌声雷动。
就是这位身着大褂、常被误会成普通农民的中国学者,让国际油菜界的专家们着实佩服。2007年3月,第12届国际油菜大会在武汉召开,这一规格最高的国际油菜学术会议,以往都在欧美国家举行。闭幕式上,担任大会主席的傅廷栋致辞后,来自3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700多位专家、学者集体起立,将经久不息的掌声送给了这位朴实、低调而又执着的科学家,也送给中国。
“农业科研就得围着农民打转”
人们很好奇,年近八旬,傅廷栋为什么还要在全国各地奔波?他笑着说:“我一点都不老,我是‘70后’!”对油菜的热爱和执着,让这位忌言“老”字的院士停不下科研的脚步。
17年前,傅廷栋带领着全国最强的油菜花科研团队,来到了甘肃省和政县。这里雨水充沛,土壤肥沃,海拔在2000米左右,是他心中双低杂交油菜夏繁的最佳宝地。
从1998年到现在,每当和政县油菜花开的时候,他都会准时出现,身穿白色长衫,穿着胶鞋,戴着草帽,走过一片又一片油菜地。
在和政县三合镇石虎家村临街,有栋外表并不显眼的小楼,那就是华中农业大学油菜西北研究基地。“我们每年都有20到40个博士、硕士生在这里工作。”傅廷栋说,刚开始的那几年,基地的条件很差,研究人员都住在农民家里,在小餐馆吃饭,现在有了自己的“家”,感觉很安定。
在和政科研期间,傅廷栋和团队先后引进了数十个双低(低芥酸、低硫苷)杂交油菜组合,经过观察筛选,选育出了“华协1号”,并经过全国品种审定进行重点推广。常规油菜一亩只能产100斤、出油30斤,而双低杂交油菜能亩产500多斤、出油210斤。一斤市场价只有10元的菜油,品质已经和150元一斤的橄榄油非常接近。和政县油菜种植面积也从当年的50亩增长为15万亩,产值达到2亿元以上。
每年5月中旬油菜收割完后,傅廷栋和同事们还来不及把油菜脱粒、晒干,就又马不停蹄地背着油菜角果,赶往青海、宁夏等地进行夏繁。这样,工作强度虽然增加了一倍,却让油菜多了一季,相当于一年干了两年的事情。
作为油菜研究的科学家,傅廷栋的眼界并非止步于油菜。他在调研中发现,七八月份收割完小麦,西北地区的土地就空着了,容易造成生态环境恶化,同时,农牧地区饲料严重短缺的情况也让人揪心。于是,他开始琢磨着能不能从油菜上弄出点名堂。
1999年以来,他多次深入西北农村,在甘肃与农业部门合作进行“麦后复种饲料油菜”试验。每年7月下旬到8月上旬麦收后播种油菜,生长60至80天后,亩产油菜青饲料达3000公斤,这相当于30亩中等草原产量,可供6头羊吃100天。
傅廷栋选育的“饲油1号”,目前正在甘肃、黑龙江等地大面积推广应用。这不但可以解决饲料不足的问题,增加农民收入,对生态环境保护也有显著作用,实现了油菜在经济和环保等方面的多用途开发。眼下,“麦后复种饲料油菜”的推广已经收到了经济成效。试验表明,只喂食玉米杆的羊,38天后每头每天增重7克,而用玉米杆和饲料各一半比例喂养的羊群,则每头每天增重114克。然而傅廷栋还想跟畜牧业的研究人员一起看看,油菜饲料喂出来的羊肉有无品质和口感的影响。
在将北方的“秋闲田”充分开发起来后,傅廷栋最近又开始打南方“冬闲田”的主意。采访中途,傅廷栋接了个电话,挂断电话后,他兴奋地告诉记者,来电话的这位农民是向他咨询试种“饲油1号”的事,这让这位享誉国际的老院士很开心。他一直坚持一个理念:“科研就得围着农民打转!”能适应生产的需要,得到农民的认可,并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福利,这才是做科研的意义。
谈起当下的学术氛围,傅廷栋严肃地说:“太看重SCI,问题很大!”他认为,浮躁是科研人的禁忌,如今,有的高校评价体系有失偏颇,再加上一些年轻人内心浮躁,扰乱了学术风气。提及在80岁高龄获得诺贝尔奖的屠呦呦,傅廷栋说,诺奖得主普遍年纪比较大,因为科研成果必须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多重检验,“不是发表几篇论文就可以了的”。他希望年青一代能够不浮躁、全心投入、扎扎实实做学术。
“年轻人要做好一切准备,等待机遇”
2015年7月份,傅廷栋一行人专门前往内蒙古呼和浩特,参观华农学生张振华的紫花苜蓿产业基地。他鼓励张振华脚踏实地,做新时代的“新型农民”。他认为,目前种植一亩草所生产的蛋白比种植一亩小麦要多,具有用水好、效益高的特点,“我们要不断学习,更新理念”。
傅廷栋表示,张振华父子种苜蓿,父亲出钱,儿子搞技术,“这种模式非常好,能培育未来新型的农场主,学校应该在各方面支持他。如果这种模式搞好了,我们的农业就有希望了”。
傅廷栋很看好这些后辈的潜力,但与此同时,他也很担心年青一代处理挫折和困境的“逆商”不够高。他经常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教育学生:“经历过艰苦的磨炼,才知道机会的来之不易。”
小学五年级时,傅廷栋直接跳级去考广东省郁南县第五初级中学,家里人抱着“考不上就当买了一斤鸭子给别人吃了”的心情,结果他如愿通过了升学考试。初中毕业后,傅廷栋想报考师范类学校,“因为师范院校不收钱还管饭。”傅廷栋幽默地说。他和另一个同学决定参加肇庆师范的招考,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孩走了整整一天才到达考点,却被告知考试改期了。无奈,傅廷栋只好报考了同样不收学费的喜泉农校(现为肇庆农校),就这样,他以第二名的成绩走进了农校,开始跟农业打交道。
从农校毕业后,傅廷栋被分配到了广东省中山县农业局横栏区农业技术推广站工作。而正是这段经历,让他亲身感受到了农村对技术的迫切需求。
1955年,珠江三角洲发生大面积螟虫灾害,灾害程度在历史上罕见,大部分稻田损失70%—80%,严重的几乎颗粒无收,有的老农坐在田头直落泪。“眼见此景,我心里十分难过。作为一个农业技术员,解决不了这些问题,问心有愧啊!”傅廷栋说。于是,他和农技站的几位年轻人天天下田调查,通过查资料、搞试验,总结出了一套防治技术,效果显著。
“农民需要我们,农业需要我们,也让我们找到了自身的价值。但我总是感到自己所学的知识太少,很想进一步提高自己。”傅廷栋说,他在工作中真切感受到农民之艰辛,对农业的兴趣这才算是在土地里扎下了根。
1956年,中央动员在职干部报考高等学校。傅廷栋主动打报告申请考大学,经过两个多月的复习,考上了华中农学院(华中农业大学前身)农学系。“上大学的机会真的太难得了,所以我从不浪费时间。”傅廷栋说,大学期间,他有一个随身携带的小本子,每到周末,就列出下一周的学习计划:除了吃饭睡觉,时间都被学习占得满满当当,“吃饭前干什么,吃饭后干什么,做什么实验、看什么书,都写得清清楚楚”。
“那时,做植物学的课堂笔记,我会用‘活页本’,并把每张活页纸都折一部分出来,再把参考书上的重要内容记录上去。”傅廷栋认为,大学生做好一份笔记就是一种态度,“我记的笔记是整个年级最好的。”年近八旬的傅廷栋回忆起自己的学生时代,语气里还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大学本科毕业后,傅廷栋留校当了两年助教,报考了著名油菜遗传育种学家刘后利教授的研究生,并成为新中国第一位油菜遗传育种方向的研究生。当时全校只有三个研究生,有时候老师上课就只对着一个学生。在刘后利的精心指导下,傅廷栋开始系统地进行不同生育期甘蓝型油菜品种形态及生理特性的研究,也开始迈出杂交油菜研究的第一步,至今未曾停歇。
正是傅廷栋以及同行们对油菜培育事业的执着追求,这些年,中国油菜科学研究走在了世界前列,油菜品种杂种化率已达到70%,全国平均单产已经超过世界平均水平。
油菜花是傅廷栋心中世界上最美的花。如今,它已灿烂地开遍中国大地。采访结束的时候,他叮嘱记者:“待到三月份,一定要去我的油菜田里看看!特别漂亮!”此刻眼前的这位老人,好像不是一位德高望重“国宝级”学者,而是一名向别人骄傲地炫耀着“今年大丰收”的老农民,将学术做到如此鲜活,也是极致了吧。
(来源:中国教育报;作者:程墨 欧阳正宵)